俞樾皱了皱眉头说道:“自太宗罢黜科场快手以来,已无这么快交卷的举子了,先生如此恐非不利……”
王景范笑着说道:“太祖皇帝之时本来唐代科场以快为先的规矩便更加厉害,以至于能够出手搏状元王嗣宗这样的人物,这与当年国家新立,科场规矩尚且不完善之时所产生的怪相,当然这也与太祖皇帝快刀斩乱麻的性格有关。而太宗朝之时,天下已经基本稳定,太祖太宗性格不同,治世的环境不同,是以取士的标准也有所差异……”
太祖赵匡胤得了天下之后,自太祖建隆元年(960年)至太宗端拱二年(989年),为了满足宋庭初建继续大量治国人才的需求,频繁的进行科举考试,并且以最先交卷且文章无明显问题者为状元,这个规矩有意无意的沿用了三十年,共计有二十二位状元。
这二十二位状元基本上都是“快手”出身,其中尤以王嗣宗最为著名——他的出名并不仅仅是依靠“快手”,因为那一科考试中还有一个势均力敌的陈识,两人同时呈卷于太祖皇帝前,太祖看过试卷之后也无法取舍,干脆以摔跤为胜,王嗣宗身材高大且反应灵敏,太祖话音刚落老实的陈识便被王嗣宗抢先下手摔倒在地。王嗣宗靠着摔跤一举定乾坤,赢得了开宝八年的那场殿试成为状元。不过这事情也不算完,王嗣宗入仕之后但凡与人发生矛盾,必然会被人蔑称“手搏状元”。
这三十年来科场上“快手”成风,加之殿试文章完全取决于太祖太宗皇帝的个人喜好,只要文章中没有什么犯禁之处便是看谁先交卷谁就得状元。太祖太宗皇帝的阅卷水平可比他们手底下的大臣差了八条街,参加考试的考生开始时还有所顾忌,到了后面就干脆“欺负”太祖皇帝是武人出身文学不行,文不对题的卷子比比皆是。而太宗皇帝在采纳有远见的大臣意见之后便开始着手矫正“快手”,淳化三年贡举钱易只因为第一个交卷考官连看都不看就直接被红笔抹除,后面的李庶几等人因为在饼店以烙饼的时间来作韵诗定胜负传到了太宗的耳朵里,直接罢黜并且禁止他们两科不得参考。
与旁人不同,王景范对事件的看法几乎沿袭了父亲的模式,父亲在他小的时候便将史书用小故事的方式传授给王景范,前因后果梳理的头头是道,其中最为关键的便是每个事件中所涉及的人物是如何性格,针对这样的性格会做出如何的反应。太祖太宗无疑是确立了大宋帝国政治版图的大格局,而“祖宗规矩”则是王朝统治的核心,如何去解读这个“祖宗规矩”那必然要熟知太祖太宗朝的故事,在这上面父亲为王景范可没少下功夫。
王景范熟知太祖太宗朝的重要事件经历,远比一般人要多得多,这也得益于《全宋词》中收录了不少大臣的小传。这些小传虽然对一些隐秘事件只是只言片语,但综合多个当事人的小传也就将一些事件完善的差不多了。这些事件经历是一般人所不常知的,或是当事人隐匿,或是以讹传讹扭曲了事件的经过,外人自然无法与王景范所知的相提并论。
“正因为近六十年来科场上无人敢这么早交卷,我才会反其道而行之。与立国之初的那些科场快手相比,我自信自己的答卷过关应无大碍,况且这并非是皇帝亲临的殿试,若是殿试的话那我也不敢这么早就交卷,毕竟当今皇帝是守成之君,若是以太宗故事来衡卷恐非是福,殿试即便不被黜落前途也非常堪忧!”王景范小声说道。
王景范这么评价皇帝并非是《全宋词》上的那些小传,而是他本就生活在这个历史上被称为“仁宗”皇帝的在位时期。从皇帝即位刘太后只手遮天到明道废后、宋夏开战、庆历新政、追封温成皇后、提拔狄青等等在位时期的大事而言,当今皇帝并非是那种能够开拓进取的皇帝,庆历新政虎头蛇尾,追封温成皇后和提拔狄青时的不顾一切,这些大事相互对比来看,王景范父子对这个“仁宗”皇帝的作为可并不看好,即便是“守成之君”也未必合格。
不过当今皇帝运气比较不错,手底下能干的大臣也非常多,政事虽有起伏但亦不失平稳,好歹没出什么比较大的纰漏走到了现在,只是没有一个儿子来继承皇位,这可能是当今朝廷最大的危机了吧——太宗承袭太祖,当今皇帝承袭真宗,这都是在当时差点让赵宋江山分崩离析的重大时刻,子嗣问题远比契丹和党项的威胁更为巨大。鲜血铺就帝王路,值得庆幸的便是大宋朝除了皇帝之外,真正能够调动军队的几乎没有,一群文人打嘴架不过是不了了之,最后该当皇帝的当皇帝,失败的一方则被放逐,要是放在其他朝代不见血是不算完的。
于文传有些不以为然:“当今皇帝就是任性了些……”
王景范笑而不语,历史上这位秉国四十二载第一位实现“为人君,止于仁”的皇帝确实是闹出了不少笑话,只是这些笑话并不会有碍于他的皇帝尊严,相反能够生活在他统治的时期百姓的日子至少要好过上不少。
王珪、梅尧臣、韩绛、梅挚、范镇都在王景范的这份“仁字卷子”上勾下了自己的评断,梅尧臣和范镇都是“尖”二等,余者三人皆是“圈”一等。当这份考生并不是秘密的卷子摆在欧阳修面前的时候,在众多考官的瞩目下他沉默了——这份“仁字卷子”是不错的,当王珪将卷子交给他的时候,他心里已经打了一个“圈”一等,只是没有想到评论了一句王珪的拟试诗,就惹来这么多是非,看这架势自己只有选择“圈”和“尖”,要不然哪怕是评了三等“点”,保不准王珪和韩绛就会不依不饶。
“真是世事弄人!”欧阳修对着这份卷子心中暗自叹了口气,在诸多考官的注视之下,欧阳修提笔在这份卷子的背后画了个三角形——二等。
王珪看了之后嘴一撇,所有的考官心思都已落定,这份卷子想得省元是不大可能了,三个一等、三个二等,重要的是权知贡举欧阳修的那个二等基本上已经杜绝了这份卷子省试魁首的可能性。今科参考六千五百余人,哪一个不是千百人中挥笔搏杀出来的聪颖之士?想要名列省元至少不能少于五个“圈”,这一半对一半实在是让王珪心中有些恼火。
“媚上?”王景范意味深长的看着于文传和俞樾:“只能算是中庸之作,若不是第一个交卷哪里谈得上媚上?六千多人写一个题诗,估计考官一路看下来,就是说当今圣上乃是尧舜禹圣帝在世也都麻木了,这媚上又从何谈起?”
“可难免会有人这么想……”
王景范笑着说道:“那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这试卷皇帝基本上是不会去看的,要媚上也是要在殿试上媚上,那个时候皇上能够看到你的试卷,这不过是略显平庸的应试之作罢了……”
故事:手搏争状元是发生在开宝八年的那场殿试上,赵匡胤亲临当时的殿试考场讲武殿,王嗣宗和陈识同时交卷,赵匡胤文才有限无法判断试卷高下,便出了这么一个主意来断状元归属。科举考试的基本考试规则和相关制度基本上都是在宋朝建立的,明清只是在此之上改进而已并无多大进步,但由此“手搏状元”的笑话也说明了宋初的状元比隋唐五代更荒唐些。这则故事是司马光《涑水记闻》中所载,不过说的是王嗣宗与赵昌言争状元,这显然是错误的,赵昌言是太宗朝太平兴国四年胡旦榜的第二(某某榜是宋人来划分科举的一种常见办法,将那一届状元的名字排在第一,如“胡旦榜”便是胡旦为状元)。当然王嗣宗还是颇有能耐的,说他是“手搏状元”确实有些冤枉,此人非常有本事,他的政绩大家去度娘那里一搜便知,老婆病了夜撬衙门而丢了乌纱帽估计也是史上第一人……